他只知道自己是师父的义子,户口名册记在师父那里,逢年过节的时候第一个向师父鞠躬问好,戏台上也从不唱对戏。
“说话!”洪珠怒斥一声。
“没,没有。”杜若低声回答。
“好了,杜若。”王玉青却也看向了杜若,脸色却也松缓一些,“不必害怕。这里没什么事情。”
“啊?”洪珠又是哈哈大笑,“怎么,你要亲口说给杜若听?王大善人,不愿再做这个善人了?”
“师父,我从小在庆昌班长大,你们对我都好。”杜若小心地开口,“我自己都知道。”
“他对你如何是一桩事,他心里从未认下你是另一桩事。”洪珠冷哼一声,“他认下你、为你起名字是显得他自己慈心善意,根本没把你当亲生看待!他到底觉得你与他不是一身同姓同族的血。”
“你少在这里挑拨。”王玉青神色冰冷。
“我……”杜若也不知道如何回答。别说他自己本来就嘴拙,任由谁都不能在这种场景里说出漂亮话来。
关于王玉青为什么没有亲自抚养杜若长大,杜若自己之前从未想过,直到洪珠现在不留情面地揭穿。
可是,如果王玉青想着自己还能有亲生后代,为什么至今未娶?也许洪珠也误会了什么。
……或者,是王玉青自己在等什么人。
“柳方洲!”洪珠松开杜若,又是回头盯住了柳方洲。
“洪珠师父。”柳方洲少见地露出了无措的神情,仍然迈步向前,伸手拍了拍黯然愣神的杜若,似乎是在安慰。
这也被洪珠凌厉的目光收在了眼底。
“你那年唐突来到,张端兄弟几个都不信你真的是趁着夜色听戏,也没人同意把你留下。毕竟你头上带着小偷的罪名,也没人知道你的身世。是谁痛快开口收留了你?”洪珠问。
“是……是玉青师父。”柳方洲开口回答。
柳方洲再一次想起了王玉青宅子里齐善文的请柬,他随口说出来唐流云与柳家的关系,还有孔颂今鄙夷不屑的神情。
“你想想,他为什么收留了你?因为你天资聪明?这庆昌班里没有谁是笨的。因为看得出你必然成角儿?他要是有这等相人的本事,也不会让那狼心狗肺的孔颂今在庆昌班待了这么久!”
“你以为是你那好师父想再博一个善名么?”
洪珠朗声笑着,伸出一支手指在柳方洲眼前晃了晃,“你真是错了!可怜你一心惦记着父冤未雪,竟然不知道——”
“洪珠!”
王玉青再也坐不住,一声怒斥之后拍案而起,气愤地一把抓住了洪珠的胳臂。
洪珠睁圆了眼睛,歪过头仔细地看着怒火中烧的王玉青。
“我只是想唱戏罢了。”她的声音沙哑了下去,“像你们一样。什么都不被拘束,什么都能做。不必嫁人,也不必把自己驯在儿女情长里。”
道琴悄悄地想从侧门逃出去,衣角却不小心带到了留声机的把手。
那张贴着《白蛇传》的唱片重新转了起来,吱吱呀呀地唱出了先前杜若与道琴打趣说过的“水仙子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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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他他他,他点破了欲海潮。
俺俺俺,俺恨妖僧说口唆调。
这这这,这痴心好意枉徒劳!”
皓髯苍发的法海在莲台上端坐,他双手合十闭目称善,佛力无边、佛力无边。
“总总总,总是他负深恩把情丝剪断了
苦苦苦,苦的俺两眼泪珠抛。”
蛇妖手执宝剑、紧咬银牙,眼泪迸落似乎是为的自己的失败,又似乎是看到了那千年的雷峰塔直直向自己盖下来——她以为对自己无限真情的许郎夫,却也连累着她自由无拘的生命。
“王玉青。”
洪珠把手指盖在王玉青握着她胳膊的那只手上。
王玉青如梦初醒,松开了手。
“《游湖》,因为你,我已经有许多年未曾演过了。”
泪珠从她明艳的脸上扑簌簌滚落。
“那样的相逢到底是好的。只不过……”
洪珠说着转过了身。
杜若看着她涂了口脂也仍然苍白的嘴唇,心底的恐惧越发放大,在他周身弥散开来。
他与从小教大他的师父一心。他知道洪珠要说的是什么。
“——最靠不住的、最虚伪的、最荒唐的,就是年青时候的情意。”洪珠说。
杜若想明白了,自己到底在怕什么。
从京城的沦陷、项正典的牺牲到孔颂今的叛变,他所熟悉的庆昌班,声名远扬、和睦亲密的庆昌班,正在一点点分崩离析直到崩溃,仿佛一朵秋天池塘中仍然挺立、却已经枯萎中空的荷花。
而洪珠绝望的眼泪,成为了最后一颗压下来的露珠,重重涟漪使这枯荷再也无力支持,彻底打破了这美满幸福的幻境。
【作者有话说】
关于洪珠师父的《游湖》,第五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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